陈万年乃朝中重臣也,尝病,召子咸教戒于床下。 语至三更,咸睡,头触屏风。 万年大怒,欲杖之,曰:“乃公戒汝,汝反睡,不听吾言,何也?”咸叩头谢曰:“具晓所言,大要教咸谄也。 ”万年乃不复言。
近塞上之人,有善术者,马无故亡而入胡。 人皆吊之,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为福乎?”居数月,其马将胡骏马而归。 人皆贺之,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能为祸乎?”家富良马,其子好骑,堕而折其髀。 人皆吊之,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为福乎?”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壮者引弦而战。 近塞之人,死者十九。 此独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
魏公子无忌者,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。 昭王薨,安釐王即位,封公子为信陵君。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,以怨魏齐故,秦兵围大梁,破魏华阳下军,走芒卯。 魏王及公子患之。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,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,不敢以其富贵骄士。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,致食客三千人。 当是时,诸侯以公子贤,多客,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。 公子与魏王博,而北境传举烽,言“赵寇至,且入界”。 魏王释博,欲召大臣谋。 公子止王曰:“赵王田猎耳,非为寇也。 ”复博如故。 王恐,心不在博。 居顷,复从北方来传言曰:“赵王猎耳,非为寇也。 ”魏王大惊,曰:“公子何以知之?”公子曰:“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,赵王所为,客辄以报臣,臣以此知之。 ”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,不敢任公子以国政。 魏有隐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贫,为大梁夷门监者。 公子闻之,往请,欲厚遗之。 不肯受,曰:“臣脩身洁行数十年,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。 ”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。 坐定,公子从车骑,虚左,自迎夷门侯生。 侯生摄敝衣冠,直上载公子上坐,不让,欲以观公子。 公子执辔愈恭。 侯生又谓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愿枉车骑过之。 ”公子引车入巿,侯生下见其客朱亥,俾倪,故久立与其客语,微察公子。 公子颜色愈和。 当是时,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,待公子举酒。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。 从骑皆窃骂侯生。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,乃谢客就车。 至家,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赞宾客,宾客皆惊。 酒酣,公子起,为寿侯生前。 侯生因谓公子曰:“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。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,而公子亲枉车骑,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,不宜有所过,今公子故过之。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,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,过客以观公子,公子愈恭。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,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。 ”于是罢酒,侯生遂为上客。 侯生谓公子曰:“臣所过屠者朱亥,此子贤者,世莫能知,故隐屠间耳。 ”公子往数请之,朱亥故不复谢,公子怪之。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,又进兵围邯郸。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,数遗魏王及公子书,请救于魏。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。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:“吾攻赵旦暮且下,而诸侯敢救者,已拔赵,必移兵先击之。 ”魏王恐,使人止晋鄙,留军壁邺,名为救赵,实持两端以观望。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,让魏公子曰:“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义,为能急人之困。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!且公子纵轻胜,弃之降秦,独不怜公子姊邪?”公子患之,数请魏王,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。 魏王畏秦,终不听公子。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,计不独生而令赵亡,乃请宾客,约车骑百馀乘,欲以客往赴秦军,与赵俱死。 行过夷门,见侯生,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。 辞决而行,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,老臣不能从。 ”公子行数里,心不快,曰:“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,天下莫不闻,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,我岂有所失哉?”复引车还,问侯生。 侯生笑曰:“臣固知公子之还也。 ”曰:“公子喜士,名闻天下。 今有难,无他端而欲赴秦军,譬若以肉投馁虎,何功之有哉?尚安事客?然公子遇臣厚,公子往而臣不送,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。 ”公子再拜,因问。 侯生乃屏人间语,曰:“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,而如姬最幸,出入王卧内,力能窃之。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,如姬资之三年,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,莫能得。 如姬为公子泣,公子使客斩其仇头,敬进如姬。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,无所辞,顾未有路耳。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,如姬必许诺,则得虎符夺晋鄙军,北救赵而西却秦,此五霸之伐也。 ”公子从其计,请如姬。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。 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将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,以便国家。 公子即合符,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,事必危矣。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,此人力士。 晋鄙听,大善;不听,可使击之。 ”于是公子泣。 侯生曰:“公子畏死邪?何泣也?”公子曰:“晋鄙嚄唶宿将,往恐不听,必当杀之,是以泣耳,岂畏死哉?”于是公子请朱亥。 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亲数存之,所以不报谢者,以为小礼无所用。 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 ”遂与公子俱。 公子过谢侯生。 侯生曰:“臣宜从,老不能。 请数公子行日,以至晋鄙军之日,北乡自刭,以送公子。 ”公子遂行。 至邺,矫魏王令代晋鄙。 晋鄙合符,疑之,举手视公子曰:“今吾拥十万之众,屯于境上,国之重任,今单车来代之,何如哉?”欲无听。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,椎杀晋鄙,公子遂将晋鄙军。 勒兵下令军中曰:“父子俱在军中,父归;兄弟俱在军中,兄归;独子无兄弟,归养。 ”得选兵八万人,进兵击秦军。 秦军解去,遂救邯郸,存赵。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,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。 赵王再拜曰:“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。 ”当此之时,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。 公子与侯生决,至军,侯生果北乡自刭。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,矫杀晋鄙,公子亦自知也。 已却秦存赵,使将将其军归魏,而公子独与客留赵。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,乃与平原君计,以五城封公子。 公子闻之,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。 客有说公子曰:“物有不可忘,或有不可不忘。 夫人有德于公子,公子不可忘也;公子有德于人,愿公子忘之也。 且矫魏王令,夺晋鄙兵以救赵,于赵则有功矣,于魏则未为忠臣也。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,窃为公子不取也。 ”于是公子立自责,似若无所容者。 赵王埽除自迎,执主人之礼,引公子就西阶。 公子侧行辞让,从东阶上。 自言罪过,以负于魏,无功于赵。 赵王侍酒至暮,口不忍献五城,以公子退让也。 公子竟留赵。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,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。 公子留赵。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,薛公藏于卖浆家,公子欲见两人,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。 公子闻所在,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,甚欢。 平原君闻之,谓其夫人曰:“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,今吾闻之,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,公子妄人耳。 ”夫人以告公子。 公子乃谢夫人去,曰:“始吾闻平原君贤,故负魏王而救赵,以称平原君。 平原君之游,徒豪举耳,不求士也。 无忌自在大梁时,常闻此两人贤,至赵,恐不得见。 以无忌从之游,尚恐其不我欲也,今平原君乃以为羞,其不足从游。 ”乃装为去。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。 平原君乃免冠谢,固留公子。 平原君门下闻之,半去平原君归公子,天下士复往归公子,公子倾平原君客。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。 秦闻公子在赵,日夜出兵东伐魏。 魏王患之,使使往请公子。 公子恐其怒之,乃诫门下:“有敢为魏王使通者,死。 ”宾客皆背魏之赵,莫敢劝公子归。 毛公、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:“公子所以重于赵,名闻诸侯者,徒以有魏也。 今秦攻魏,魏急而公子不恤,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,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?”语未及卒,公子立变色,告车趣驾归救魏。 魏王见公子,相与泣,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,公子遂将。 魏安釐王三十年,公子使使遍告诸侯。 诸侯闻公子将,各遣将将兵救魏。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,走蒙骜。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,抑秦兵,秦兵不敢出。 当是时,公子威振天下,诸侯之客进兵法,公子皆名之,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。 秦王患之,乃行金万斤于魏,求晋鄙客,令毁公子于魏王曰:“公子亡在外十年矣,今为魏将,诸侯将皆属,诸侯徒闻魏公子,不闻魏王。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,诸侯畏公子之威,方欲共立之。 ”秦数使反间,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。 魏王日闻其毁,不能不信,后果使人代公子将。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,乃谢病不朝,与宾客为长夜饮,饮醇酒,多近妇女。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,竟病酒而卒。 其岁,魏安釐王亦薨。 秦闻公子死,使蒙骜攻魏,拔二十城,初置东郡。 其后秦稍蚕食魏,十八岁而虏魏王,屠大梁。 高祖始微少时,数闻公子贤。 及即天子位,每过大梁,常祠公子。 高祖十二年,从击黥布还,为公子置守冢五家,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。 太史公曰:吾过大梁之墟,求问其所谓夷门。 夷门者,城之东门也。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,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,不耻下交,有以也。 名冠诸侯,不虚耳。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。
陈胜者,阳城人也,字涉。 吴广者,阳夏人也,字叔。 陈涉少时,尝与人佣耕,辍耕之垄上,怅恨久之,曰:“苟富贵,无相忘。 ”佣者笑而应曰:“若为佣耕,何富贵也?”陈涉太息曰:“嗟乎!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” 二世元年七月,发闾左谪戍渔阳,九百人屯大泽乡。 陈胜﹑吴广皆次当行,为屯长。 会天大雨,道不通,度已失期。 失期,法皆斩。 陈胜﹑吴广乃谋曰:“今亡亦死,举大计亦死;等死,死国可乎?”陈胜曰:“天下苦秦久矣。 吾闻二世少子也,不当立,当立者乃公子扶苏。 扶苏以数谏故,上使外将兵。 今或闻无罪,二世杀之。 百姓多闻其贤,未知其死也。 项燕为楚将,数有功,爱士卒,楚人怜之。 或以为死,或以为亡。 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﹑项燕,为天下唱,宜多应者。 ”吴广以为然。 乃行卜。 卜者知其指意,曰:“足下事皆成,有功。 然足下卜之鬼乎!”陈胜﹑吴广喜,念鬼,曰:“此教我先威众耳。 ”乃丹书帛曰“陈胜王”,置人所罾鱼腹中。 卒买鱼烹食,得鱼腹中书,固以怪之矣。 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,夜篝火,狐鸣呼曰:“大楚兴,陈胜王。 ”卒皆夜惊恐。 旦日,卒中往往语,皆指目陈胜。 吴广素爱人,士卒多为用者。 将尉醉,广故数言欲亡,忿恚尉,令辱之,以激怒其众。 尉果笞广。 尉剑挺,广起,夺而杀尉。 陈胜佐之,并杀两尉。 召令徒属曰:“公等遇雨,皆已失期,失期当斩。 藉第令毋斩,而戍死者固十六七。 且壮士不死即已,死即举大名耳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!”徒属皆曰:“敬受命。 ”乃诈称公子扶苏﹑项燕,从民欲也。 袒右,称大楚。 为坛而盟,祭以尉首。 陈胜自立为将军,吴广为都尉。 攻大泽乡,收而攻蕲。 蕲下,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。 攻铚、酂、苦、柘、谯皆下之。 行收兵。 比至陈,车六七百乘,骑千余,卒数万人。 攻陈,陈守令皆不在,独守丞与战谯门中。 弗胜,守丞死,乃入据陈。 数日,号令召三老﹑豪杰与皆来会计事。 三老﹑豪杰皆曰:“将军身被坚执锐,伐无道,诛暴秦,复立楚国之社稷,功宜为王。 ”陈涉乃立为王,号为张楚。 当此时,诸郡县苦秦吏者,皆刑其长吏,杀之以应陈涉。 乃以吴叔为假王,监诸将以西击荥阳。 令陈人武臣、张耳、陈馀徇赵地,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。 当此时,楚兵数千人为聚者,不可胜数。 葛婴至东城,立襄强为楚王。 婴后闻陈王已立,因杀襄强,还报。 至陈,陈王诛杀葛婴。 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。 吴广围荥阳。 李由为三川守,守荥阳,吴叔弗能下。 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,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。 周文,陈之贤人也,尝为项燕军视日,事春申君,自言习兵,陈王与之将军印,西击秦。 行收兵至关,车千乘,卒数十万,至戏,军焉。 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﹑人奴产子生,悉发以击楚大军,尽败之。 周文败,走出关,止次曹阳二三月。 章邯追败之,复走次渑池十余日。 章邯击,大破之。 周文自刭,军遂不战。 武臣到邯郸,自立为赵王,陈馀为大将军,张耳、召骚为左右丞相。 陈王怒,捕系武臣等家室,欲诛之。 柱国曰:“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,此生一秦也。 不如因而立之。 ”陈王乃遣使者贺赵,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,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,趣赵兵,亟入关。 赵王将相相与谋曰:“王王赵,非楚意也。 楚已诛秦,必加兵於赵。 计莫如毋西兵,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。 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、代,楚虽胜秦,不敢制赵。 若楚不胜秦,必重赵。 赵乘秦之弊,可以得志于天下。 ”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。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:“楚已立王,赵又已立王。 燕虽小,亦万乘之国也,原将军立为燕王。 ”韩广曰:“广母在赵,不可。 ”燕人曰:“赵方西忧秦,南忧楚,其力不能禁我。 且以楚之彊,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,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!”韩广以为然,乃自立为燕王。 居数月,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。 当此之时,诸将之徇地者,不可胜数。 周市北徇地至狄,狄人田儋杀狄令,自立为齐王,以齐反击周市。 市军散,还至魏地,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。 时咎在陈王所,不得之魏。 魏地已定,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,周市不肯。 使者五反,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,遣之国。 周市卒为相。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:“周章军已破矣,秦兵旦暮至,我围荥阳城弗能下,秦军至,必大败。 不如少遗兵,足以守荥阳,悉精兵迎秦军。 今假王骄,不知兵权,不可与计,非诛之,事恐败。 ”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,献其首于陈王。 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,使为上将。 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,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。 与战,田臧死,军破。 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,破之,李归等死。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,章邯别将击破之,邓说军散走陈。 铚人伍徐将兵居许,章邯击破之,伍徐军皆散走陈。 陈王诛邓说。 陈王初立时,陵人秦嘉﹑铚人董譄﹑符离人朱鸡石﹑取虑人郑布﹑徐人丁疾等皆特起,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。 陈王闻,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,监郯下军。 秦嘉不受命,嘉自立为大司马,恶属武平君。 告军吏曰:“武平君年少,不知兵事,勿听!”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。 章邯已破伍徐,击陈,柱国房君死。 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。 陈王出监战,军破,张贺死。 腊月,陈王之汝阴,还至下城父,其御庄贾杀以降秦。 陈胜葬砀,谥曰隐王。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,起新阳,攻陈下之,杀庄贾,复以陈为楚。 初,陈王至陈,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,入武关。 留已徇南阳,闻陈王死,南阳复为秦。 宋留不能入武关,乃东至新蔡,遇秦军,宋留以军降秦。 秦传留至咸阳,车裂留以徇。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,乃立景驹为楚王,引兵之方与,欲击秦军定陶下。 使公孙庆使齐王,欲与并力俱进。 齐王曰:“闻陈王战败,不知其死生,楚安得不请而立王!”公孙庆曰:“齐不请楚而立王,楚何故请齐而立王!且楚首事,当令于天下。 ”田儋诛杀公孙庆。 秦左右校复攻陈,下之。 吕将军走,收兵复聚。 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,复击秦左右校,破之青波,复以陈为楚。 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。 陈胜王凡六月。 已为王,王陈。 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,之陈,扣宫门曰:“吾欲见涉。 ”宫门令欲缚之。 自辩数,乃置,不肯为通。 陈王出,遮道而呼涉。 陈王闻之,乃召见,载与俱归。 入宫,见殿屋帷帐,客曰:“夥颐!涉之为王沉沉者!”楚人谓多为伙,故天下传之,夥涉为王,由陈涉始。 客出入愈益发舒,言陈王故情。 或说陈王曰:“客愚无知,颛妄言,轻威。 ”陈王斩之。 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,由是无亲陈王者。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,胡武为司过,主司群臣。 诸将徇地,至,令之不是者,系而罪之,以苛察为忠。 其所不善者,弗下吏,辄自治之。 陈王信用之。 诸将以其故不亲附,此其所以败也。 陈胜虽已死,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,由涉首事也。 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,至今血食。 褚先生曰:地形险阻,所以为固也;兵革刑法,所以为治也。 犹未足恃也。 夫先王以仁义为本,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,岂不然哉!吾闻贾生之称曰: “秦孝公据肴函之固,拥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,以窥周室,有席卷天下、包举宇内、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 当是时也,商君佐之,内立法度,务耕织,修守战之具;外连衡而斗诸侯。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 “孝公既没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业因遗策,南取汉中,西举巴蜀,东割膏腴之地,收要害之郡。 诸侯恐惧,会盟而谋弱秦,不爱珍器、重宝、肥饶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从缔交,相与为一。 当此之时,齐有孟尝,赵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 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而重士,约从离横,兼韩、魏、燕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 于是六国之士,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,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,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伦制其兵。 尝以十倍之地,百万之众,叩关而攻秦。 秦人开关而延敌,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。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,而天下诸侯已困矣。 于是从散约解,争割地以赂秦。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万,流血飘橹。 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河山。 强国请服,弱国入朝。 “施及孝文王、庄襄王,享国之日浅,国家无事。 “及至始皇,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御宇内,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执敲朴以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 南取百越之地,以为桂林、象郡。 百越之君,俯首系颈,委命下吏。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,却匈奴七百余里。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,士不敢弯弓而报怨。 于是废先王之道,燔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杀豪俊,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,销锋鍉,铸以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 然后践华为城,因河为池,据亿丈之城、临不测之溪以为固。 良将劲驽,守要害之处;信臣精卒,陈利兵而谁何。 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为关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 “始皇既没,余威震于殊俗。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,氓隶之人,而迁徙之徒也;材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贤,陶朱、猗顿之富。 蹑足行伍之间,倔起阡陌之中,率罢散之卒,将数百之众,转而攻秦,斩木为兵,揭竿为旗,天下云集而响应,赢粮而景从。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 “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肴函之固,自若也;陈涉之位,非尊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也;锄耰棘矜,不铦于钩戟长铩也;适戍之众,非抗于九国之师也;深谋远虑,行军用兵之道,非及向时之士也。 然而成败异变,功业相反。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,比权量力,则不可同年而语矣。 然秦以区区之地,致万乘之势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。 然后以六合为家,肴函为宫。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 ” 【索隐述赞】天下匈匈,海内乏主,掎鹿争捷,瞻乌爰处。 陈胜首事,厥号张楚。 鬼怪是凭,鸿鹄自许。 葛婴东下,周文西拒。 始亲朱房,又任胡武。 伙颐见杀,腹心不与。 庄贾何人,反噬城父!
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:“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其许寡人!”安陵君曰:“大王加惠,以大易小,甚善;虽然,受地于先王,愿终守之,弗敢易!”秦王不说。 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。 (说 通:悦) 秦王谓唐雎曰:“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不听寡人,何也?且秦灭韩亡魏,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以君为长者,故不错意也。 今吾以十倍之地,请广于君,而君逆寡人者,轻寡人与?”唐雎对曰:“否,非若是也。 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,虽千里不敢易也,岂直五百里哉?” 秦王怫然怒,谓唐雎曰:“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?”唐雎对曰:“臣未尝闻也。 ”秦王曰:“天子之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。 ”唐雎曰:“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?”秦王曰:“布衣之怒,亦免冠徒跣,以头抢地耳。 ”唐雎曰:“此庸夫之怒也,非士之怒也。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,彗星袭月;聂政之刺韩傀也,白虹贯日;要离之刺庆忌也,仓鹰击于殿上。 此三子者,皆布衣之士也,怀怒未发,休祲降于天,与臣而将四矣。 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,今日是也。 ”挺剑而起。 秦王色挠,长跪而谢之曰:“先生坐!何至于此!寡人谕矣:夫韩、魏灭亡,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徒以有先生也。 ”
邹忌修八尺有余,而形貌昳丽。 朝服衣冠,窥镜,谓其妻曰:“我孰与城北徐公美?”其妻曰:“君美甚,徐公何能及君也!”城北徐公,齐国之美丽者也。 忌不自信,而复问其妾曰:“吾孰与徐公美?”妾曰:“徐公何能及君也!”旦日,客从外来,与坐谈,问之客曰:“吾与徐公孰美?”客曰:“徐公不若君之美也。 ”明日徐公来,孰视之,自以为不如;窥镜而自视,又弗如远甚。 暮寝而思之,曰:“吾妻之美我者,私我也;妾之美我者,畏我也;客之美我者,欲有求于我也。 ” 于是入朝见威王,曰:“臣诚知不如徐公美。 臣之妻私臣,臣之妾畏臣,臣之客欲有求于臣,皆以美于徐公。 今齐地方千里,百二十城,宫妇左右莫不私王,朝廷之臣莫不畏王,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:由此观之,王之蔽甚矣。 ” 王曰:“善。 ”乃下令:“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,受上赏;上书谏寡人者,受中赏;能谤讥于市朝,闻寡人之耳者,受下赏。 ”令初下,群臣进谏,门庭若市;数月之后,时时而间进;期年之后,虽欲言,无可进者。 (谤讥 一作:谤议) 燕、赵、韩、魏闻之,皆朝于齐。 此所谓战胜于朝廷。
汉
其一藁砧今何在,山上复有山。 何当大刀头,破镜飞上天。 其二 日暮秋云阴,江水清且深。 何用通音信,莲花玳瑁簪。 其三 菟丝从长风,根茎无断绝。 无情尚不离,有情安可别?其四 南山一桂树,上有双鸳鸯。 千年长交颈,欢爱不相忘。
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,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。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,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,盖追先帝之殊遇,欲报之于陛下也。 诚宜开张圣听,以光先帝遗德,恢弘志士之气,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义,以塞忠谏之路也。 宫中府中,俱为一体;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。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理;不宜偏私,使内外异法也。 侍中、侍郎郭攸之、费祎、董允等,此皆良实,志虑忠纯,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:愚以为宫中之事,事无大小,悉以咨之,然后施行,必能裨补阙漏,有所广益。 将军向宠,性行淑均,晓畅军事,试用于昔日,先帝称之曰“能”,是以众议举宠为督:愚以为营中之事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阵和睦,优劣得所。 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。 先帝在时,每与臣论此事,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、灵也。 侍中、尚书、长史、参军,此悉贞良死节之臣,愿陛下亲之、信之,则汉室之隆,可计日而待也。 臣本布衣,躬耕于南阳,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。 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顾臣于草庐之中,咨臣以当世之事,由是感激,遂许先帝以驱驰。 后值倾覆,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:尔来二十有一年矣。 先帝知臣谨慎,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。 受命以来,夙夜忧叹,恐托付不效,以伤先帝之明;故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。 今南方已定,兵甲已足,当奖率三军,北定中原,庶竭驽钝,攘除奸凶,兴复汉室,还于旧都。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。 至于斟酌损益,进尽忠言,则攸之、祎、允之任也。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,不效,则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灵。 若无兴德之言,则责攸之、祎、允等之慢,以彰其咎;陛下亦宜自谋,以咨诹善道,察纳雅言,深追先帝遗诏。 臣不胜受恩感激。 今当远离,临表涕零,不知所言。